繪圖◎陳淑芬
六月的台北已然燠熱難耐,我穿著一身濕濡的舞衣,拖著惓累的步伐,一路上穿越喧喧騰騰的人群,從舞蹈教室回到阿永的住所。
重美感的現代舞練得人手腳發痠,我微顫地按下電梯鈕,走進電梯間,倚著鏡面,仰視電子面板上的紅字,一層一層跳升到十二樓。
十多坪大的公寓裡,只點著一盞薄弱日光燈。阿永顯然不在家。
我拿起先前放在這裡的衣物,走進浴室盥洗。水聲嘩啦啦,從蓮蓬頭中密麻落下,沖散了一身塵垢。
「是妳嗎?楉嫻?我回來了。」
好半晌,阿永低沈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浴室門外,我將水龍頭關上,應了一聲後,穿上白色的胸罩與內褲,走出浴室。
「怎麼了?心情不好嗎?」我問,然後從背後擁住正翻著音樂雜誌的阿永;用身體緊緊貼著他寬厚的臂膀,總是讓我感到安心。
然而,阿永並沒有回答什麼,我從眼角的餘光瞥見他深深緊蹙的眉宇,心疼了,我輕輕吻上他的頸項,然後慢慢地摟住他的肩頭,用臉龐感覺他那微刺的鬍渣……
但阿永卻把我推開了,他丟下雜誌,站在玻璃窗前,完全不看我驚惶的神情。阿永從來不曾這樣,難道我做了什麼讓他不高興?
「你為什麼把我推開?你究竟怎麼了?告訴我,阿永。」
阿永搖搖頭,卻一句也不吭。
我看著他的背影,一個念頭倏忽湧進腦海。「你是不是愛上別人了?」
「我沒有。」阿永回答的好快。那一刻我幾乎要聽見心被敲碎的聲音。
「你是不是愛上別人了?」
他緘默了半晌,久久才緩緩地開口:「對不起,楉嫻。」
「她是誰?」
看著阿永深邃的眼眸,我震顫地問。多希望他只是在跟我開玩笑。
「欣柔,公司裡的新人,我正為她製作專輯。」
我望著滿臉愧疚的阿永,一句話也迸不出來。難怪啊,難怪阿永這些日子總是晚歸;難怪阿永有時對我特別的好,他是懷著愧對而補償的心態吧?那為什麼他要告訴我?他可以繼續偽裝,他不說我也許永遠不知道……
我倏然衝向浴室,慌忙地穿起我的衣服。
「妳要去哪裡?」阿永問,深邃的眼神裡有幾分詫異。
「這樣赤裸地站在一個不愛我的男人面對,我覺得很可恥,我要離開這個讓人不堪的地方。」
我忿恨地說,拿起背包逃也似地跑出這間房──這層樓──這幢大廈。
阿永沒有追出來,我蹲在紅磚道上喘氣,仰頭望向十二樓的那扇窗,忍不住哇啦哇啦地哭了起來。
**********
「今夏編號第三號颱風西索來勢洶洶,目前已在鵝鑾鼻東南方六百七十……」
聽著嘈雜的廣播聲,佇候在窗前,看著陰霾的天際落下霏雨片片,我思慮著自己為什麼要到阿永這來?那天過後,幾天了,我一直忘不了阿永;雖然我知道他心裡已經有了別人,可是我不想,我不想就這麼放棄了……
放棄的感覺,太痛。
許久,我聽見門閂響起的聲音,淋了一身溼的阿永闌珊地走了進來。
「你回來了。」我說。
瞥見我,他有些訝然,卻只是淡淡地問:「妳怎麼來了?颱風快來了……」
「因為想見你。阿永,我發現我根本忘不了你。」
「楉嫻……」他艾艾地看著我,欲啟又合的雙唇像是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我自嘴角扯出一抹艱澀的微笑,「別管這了,你看你全身都溼了,知道有颱風出門也不會帶把傘……你先去洗個澡吧!來這之前我到臨近的超市去買了些乾糧,你應該也餓了吧?等會我做你最喜歡的豬排飯給你吃。」
說完我便提著堆在桌上的東西,往廚房走去。他傻愣愣地看著我許久,才拿起換洗的衣服往浴室走去。
半晌,微波爐傳來「噹」的一聲,我把香味四溢的豬排飯取出,淋上醬汁,阿永剛好也從浴室出來。我將豬排飯端到餐桌上,對他說:「可以吃了。」
他坐在餐桌前,「哇!好香,那我就不客氣了。」然後一口又一口地扒了起來。
我倒了杯白開水,在他斜前方的位置坐下,盯著他頭髮半乾、專心扒飯,又一副稚氣的模樣,忍不住覺得幾分悲傷。眼前這個我這麼深愛的男人,他的心,曾幾何時竟然已從我身旁離去……
驚覺淚水已湧上眼眶,我趕緊笑著問他:「好吃嗎?」
他搗蒜般的點頭。「嗯,妳做的豬排飯還是這麼好吃。但是……」
「怎麼了?太鹹了嗎?我剛一閃神,有些不太記得我是否放過鹽了,所以如果太鹹……」
「不是的,楉嫻,我是想說……妳可不可以不要對我這麼好?」
聽他這麼說著,我的眼淚馬上不爭氣地潸潸流下,一點一滴和無味的白開水溶成一體。阿永體貼地抽了張面紙給我,我捏著那張面紙,哭得更兇。
「我也不想對你這麼好,阿永,可是我真的忘不了你!這麼多天了,日日夜夜,不管我怎麼努力想把你忘掉,就是忘不掉。我們走過的地方太多了,多得讓我看到什麼……都會想到你。我不想這麼快就放棄你,阿永。」
我定定地看著他雙瞳深處,他卻迴避了我的目光。
「對不起。」
「你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?」我哀哀地問,捨去了愛情裡的尊嚴。
「她一直都很依賴我,我沒辦法離開她。」
我的心彷彿跌了一跤,「原來你不愛我只是因為我太堅強?我不夠依賴你?還是你覺得我應該裝作一副楚楚可憐、弱不禁風的樣子?這並不是真正的我。」
「不,我只是覺得妳對我太好,我一直想不透我究竟哪一點值得妳這麼做?而這樣的妳,讓我覺得壓力好大──」他怯怯地說。
有好幾分鐘,我都說不出話來。我這麼做,錯了嗎?
「我知道這麼說一定傷了妳的心,但真的……對不起。」
「別再向我說對不起了,我並不想聽見你一直對我道歉。」我垂下眼瞼,望著自己緊絞的雙手。「我是不是連做第三者的機會也沒有?」
阿永詫異地看著我,說:「妳不是這種人的,楉嫻,妳我都不是這種人。」
我還他一個抱歉的微笑。
「那麼,至少今晚讓我留在這裡,好嗎?就算是讓我收拾一下,屬於這間屋子的回憶……好嗎?」
他點點頭,默許了。
「謝謝你。」
我說得多麼委屈,好似在他首肯的動作中,才找回一絲遺忘的自尊。
阿永又開始吃起身前的豬排飯,我看著他,我們的距離近在咫尺,卻已關山之遙。如果能重新選擇,多希望自己不曾那麼用心地愛過他。
**********
「停停停!楉嫻,妳怎麼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,妳知不知道,從剛才到現在妳已經失誤很多次了?只剩一個月了,妳這樣怎麼跳出綠光天使?如果妳再這麼恍惚,乾脆別跳算了。」
沈教授在我第四次失去重心後,疾言厲色地斥責我;我聽著她高八度的咆哮,不敢吭氣,我明白我今天的表現真的很差,也曉得她這麼怒罵都是為了舞劇「天啟」一個月後的巡迴公演。她一心經營這個舞團,將重要的角色託予我,就是希望舞劇有好的評價。
「大家可以休息了。唉,真不曉得你們這群人什麼時候成材……」
沈教授揉著太陽穴,唸唸有詞地離開了教室。
大夥一哄而散,是學妹也是多年好友的祈恩遠遠走來,拿著她自製的三明治和果汁,問我:「一起吃吧?我今天多做了一些,而且有新口味喔!」
「嗯。」
我們相偕在教室的一角坐下,徐徐微風沿著窗櫺拂來,聽著手提音響傳出的輕音樂,緊繃的心情乍然輕鬆許多。
我撥開黏在嘴角的髮絲,拿起新鮮的三明治,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。
「怎麼樣,這是我昨天才研發出來的燻烤鮪魚,好吃嗎?」
祈恩一雙眼睛骨彔彔地瞅著我,迫不及待地等著我的回答。
「好吃,真的很不錯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她笑得好燦爛。
半晌,她望著窗外的天空,用細細的聲音問我:「學姐,妳怎麼了?」
「我……」被她一問,幾天前和阿永的事一股腦地湧上來,連帶的一陣心酸也沉入腦裡。「祈恩,妳覺得我強勢嗎?」
祈恩想了半天,「不算吧?應該說妳什麼都做得好,從不讓人為妳擔心。」
「我和阿永分手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她轉過頭來,難以致信地看著我。
我捧著三明治,一邊吃一邊流淚。「他愛上別人了,一個依賴他的新人,只因為他覺得這樣的我給他太多壓力。我從來不知道,我這樣用心追求幸福、想要真誠付出感情……也錯了?」
「妳沒有錯,學姐,妳只是錯估了他所能承擔的程度。試著愛對方少一點,愛自己多一點,也許很難,但當妳愛一個人的時候,試著這麼做……」
「只是我不會再這麼愛一個人了。」
我抱住祈恩,在她肩頭上泣不成聲。
她緩緩地拍著我的背,隨著手提音響傳來的樂音哼了起來。隨著眼淚的傾淌,我終於死心了,終於明白阿永的愛只會存在記憶裡,不會回來。
在祈恩的歌聲中,我釋然了。
-------未完‧待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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